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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5章 緣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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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夫人見賈政回來了也並無甚作為,心裏雖不忿,只她如今身體大不如從前,連著原來那爭勝要強的心思也歇了許多。且她心裏目下最惦記的一樁也不是這些,而是寶玉的親事。

從前賈母的意思,滿府上下皆知,只可惜林家只那一個女兒,林如海擺明了要招婿上門,賈母那番心思也只好作罷。寶釵卻是自己看著長大的,從前還幫著打理過府務,要心思有心思,要手段有手段。就不說同自己的那層血脈關系,光這為人行事就比旁人大方展樣,實在是兒媳的頭一個人選。

薛姨媽的意思,是擔心薛蟠一事沒有回旋餘地,只怕保不住家產根基,若是寶釵能嫁進賈府,就算得了庇護了。又有王夫人在,一則不會給寶釵氣受,二來到時候央著賈府做主,給薛蟠從族裏過繼個後人,也不算為難。

王夫人心裏喜歡寶釵是一半,還有一半卻是薛家那百年積攢下的家底。如今賈赦強占了賈母私房,他又占了個長,餘下尚未分清的祖產,往後也自然由他把持了。就算他說不分給賈政分毫,以賈政的性子恐怕也不會去爭什麽。自家娘家如今也大不如前,沒了靠山勢力,只憑臉皮厚敢伸手,哪個能是賈赦夫婦的對手?這虧真是不吃也得吃。

如此一來,寶玉能得的就少了許多。就算自己攢下的都歸了他,那長房還有個賈蘭在,賈政心裏那長幼秩序可是頭一個要緊的,恐怕自家這份產業寶玉能得著的大不過一半。寶玉又是自小綾羅堆裏長起來的,哪裏受的半分苦楚?自己這做娘的不替他打算,還有哪個能替他打算?!寶釵帶著薛家至少一半的家底嫁進門來,他兩個又是自小一處長起來的,不是兩好合一好,再好不過的事兒?!

這日與賈政坐著說話,便提起了這件事來。賈政聽了道:“老太太剛去,寶玉還有一年的孝,這時候說這些作甚。”

王夫人道:“這親事哪裏是說成就能成的,這會子議起來,待得出了孝便過門,不是正好?從前老太太給寶玉算過,說就這二年成親最恰的,若是錯過了,只怕生變。老爺也知道,他這生來就同旁人不一樣,咱們也是寧可信其有……再一個,老爺看看我如今這光景,哪裏還管得動家?珠兒媳婦又是個木訥無才的,鳳丫頭如今也難……”

賈政聽了裏頭還有賈母的意思,知道王夫人也不敢拿這樣的話玩笑,倒不反對了。只聽王夫人說取中的寶釵,便是一楞。

王夫人生怕賈政一口回絕了之後沒有商量餘地,便緊接著道:“這話也是同老太太說起過幾回的。原先老太太是取中的大姑娘,只之前姑老爺說了,林家子嗣單薄,就這點血脈,定要招贅上門的。老太太還為著這個悶悶不樂了幾日。”

賈政也嘆:“這話我倒也聽過兩句口風,只是……怎麽又說起寶釵那孩子來了?”

王夫人道:“這裏頭也有個緣故。”說了便把當日為了怕寶釵進宮奪了幾家的支持,賈母做主通了關系把她放了出來的事都細細告訴了賈政,才道:“老太太當日叮囑我,先不要同你說。只說你性子剛直,若聽說如此,心裏難免對薛家存了歉疚,行止裏若帶了出來,自家親戚倒不好相處了。

老太太原想著寶釵不被舒寧長公主挑中,或換了去做旁的年幼公主的陪讀,在宮裏待個三五年,長了見識又攢了人脈,到時候再出來嫁人,自然門第也能高上一截。只沒想到事情弄得不可收拾,竟直把她的前程給攪和了。老太太也因此常感不安,你看從前老太太也極疼寶丫頭的,還拿私房給寶丫頭做過生日,便是給林丫頭也沒這麽著過。”

賈政聽了這話面色漸變,良久,嘆了聲道:“既如此,你做主便是。寶丫頭也是個好的,她家裏……如今也多說無益了,就按你說的辦吧。銀子若不夠,就從前頭賬上支,辭去的人多了,花用倒少了。”說了面上一笑,卻比哭還難看幾分。

王夫人得了賈政這句話,心下大暢,待他走後,便把周瑞家的、吳興家的幾個心腹陪房叫了來,商議起此事來。

鳳姐如今正經婆婆搬了進來住,加上幾回同那邊過來的奴才們對上,反惹得邢夫人自覺面子遭損,越發對她不喜起來,王夫人便也沒有再去煩難她。自家倒有個閑人兒媳婦,只寶玉的婚事,在這個時候商議已然不甚吉利了,若再弄個寡婦來操持,她心裏更得膩味,索性裝作沒這個人,自己撐著身子一樣樣安排。

又說薛姨媽得了王夫人的回信,總算放下心來。

待轉過了年,王夫人便請了媒人上門提親。寶釵知道了此事,心裏百味雜陳。一時又憶起從前在大觀園裏桃紅柳綠春正好時候的光景,兼之那時候的一點小女兒心思;再看看眼前西風漸緊百草衰的情形,又說什麽情愛,說什麽姻緣,倒都是生死興衰的滋味多些。

薛姨媽送走了人,回來見寶釵面無喜色,對她道:“乖囡,你也長大知事了,女子嫁人再投胎,往後的好日子還長著呢。”

寶釵勉強一笑道:“媽,我知道的。”

薛姨媽見她這樣子,也不由悲從中來,只如今大喜時候淌眼抹淚的實在不吉利,忍了悲戚道:“不怕的,媽替你張羅起來,咱們比誰家也不差。”說了指了個事,往裏頭去了。

寶釵自己怔怔坐了會子,兩行眼淚直墜下來。家裏什麽情形,誰也沒她清楚。薛家敗了,生意買賣讓人搶得七七八八不說,薛蟠入了獄後,連皇商頭銜也丟了。這還不算,為著打點上下,銀子更是不算數地往裏頭填。從前有王子騰在的時候還好,不過是自家的客氣人情。如今卻成了那群人眼裏的肥肉了,只拿了薛蟠來訛錢,自家又不敢不給,怕薛蟠因此在裏頭受苦遭罪。

自己若能嫁個高門,或者還可阻一阻薛家的頹勢,最起碼能給薛家留個根底。若是自己仍在家裏,一個未出門的姑娘,行事不便,別說護著家業了,連想歸攏生意都不好出面。薛姨媽身子又不好,萬一再有個好歹,自家恐怕更沒出路了。而要說起高門,又是為妻,卻又談何容易。

如今這婚事,只怕也是自家親娘同賈府裏姨母兩個商議定下的,還不知道寶玉知不知道這事兒呢……好在,如今自己也不是從前的小女兒了,什麽情愛心思都如虛空幻花,這世上,光活著已如此不易了,還計較那些作甚……

白天夜裏,心裏斷斷續續這樣那樣地想著,卻是有悲無喜。

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,何況如今的賈府。寶玉也知道這事了,把人都轟出去,自己在屋裏呆了半日,秋紋想要進去勸,被襲人攔住了,她道:“我們什麽人,拿什麽話勸他?到時候自有太太說給他道理。”

秋紋一想也對,只自己嘀咕道:“二爺莫不是高興傻了吧?寶姑娘那樣人品,那樣樣貌,不說百裏挑一,只怕千裏挑一萬裏挑一也夠了。”

碧痕道:“或者是想起了老太太也未可知,若是老太太知道二爺成家立業了,該多少高興!”

一句話說得眾人都心裏沈甸甸的,沒了再論的興兒。襲人自己抽空往王夫人院裏去了一回,把寶玉的事說了。

吃過晚飯,王夫人便遣人來叫寶玉過去。

寶玉到了屋裏,沒見著賈政,先給王夫人規規矩矩行了禮,王夫人見了心裏又一嘆。從前只盼著他懂事知禮,別再那麽毛毛躁躁的。如今真這麽進退有禮了,心裏又有些空落落的,總不禁想起一回來就踢了鞋骨碌到懷裏,掰著脖子說這說那的時候。

寶玉垂手在跟前立著,也不說話。王夫人回過神來,柔聲道:“坐下說話吧,晚上的飯菜可還合口味?你還是小孩子家家的,不用禁那麽嚴,偶爾吃點葷腥也不礙的。老太太還能怪你不成?”

寶玉聽又提起賈母,眼眶便不由得一紅,心裏越發酸澀難耐。

王夫人卻未覺察,自喝了口茶,又道:“怎麽好好的一個人悶屋裏不理人?是不是功課累著了?老爺都說了,讓你這些日子稍稍松寬會子,別逼太急了,仔細身子。”

寶玉恭聲答應著,王夫人越說越沒滋味,心裏不知哪裏就起了團火來,沈了聲道:“由來婚姻大事,都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本來都不用讓你知曉。你若真是個知禮的,便是知道了,也該當成不知道,如今倒好,還作出這樣形狀來,你這是擺臉色給誰看?難道我們這麽操心操肺的還是為了自己不成?!都只有盼著你好的,都只有為著你好的!原還當你是沈穩了,懂事了,如今看來卻還差得遠了呢!”

寶玉仍是悶聲不語,王夫人自己倒越說越氣,看他這樣子,也不知如何是好,揮手道:“好了好了,你回去吧,這事兒都定了,你也不用再動旁的心思!”

寶玉聞言行了一禮,便顧自己出去了。一掀簾子,金釧兒在外頭端了茶盤站著呢,見他出來,點頭笑笑,擡腳往裏頭去了。

王夫人見她進來,便吐苦水道:“我真是白操了這一份心!如今越發不言不語起來,倒不如從前一點就著的時候容易說通了。”

金釧兒給王夫人換了盞熱茶,笑勸道:“太太也真是的,雖是親母子,二爺如今大了,哪裏抹得開面子來說這樣的事兒?何況,二爺都沒說話,太太就認準了他沒理,這哪裏是二爺沒理,我看卻是太太沒理呢!”

王夫人罵道:“你們好,一個個都是我的錯!”

金釧兒笑道:“我說出來太太評評理。太太是認準了寶二爺聽說了婚配之事,心裏不願才會這般。照我說啊,恐怕並非如此。寶姑娘什麽人品?二爺若果然同她處不來的,那當年的畫兒,後來的全景兒,兩個人怎麽一塊兒做出來的?我看這回啊,八成是二爺想起老太太來了,就差這麽前後腳的……二爺又素來是個孝順的,老太太又疼他,這麽對景兒一想,可不是心裏不是個滋味兒!”

王夫人一拍手:“哎,你這一說還真說不準!得,得,你替我再過去看一趟去。真是,上輩子欠他們的!老老小小都是祖宗!”

金釧兒放下手裏的活計,答應了一聲,便去尋寶玉去了。

寶玉也沒回自己屋子,只在王夫人院子外頭的兩棵樹下站著,低頭也不知在看什麽。

金釧兒走近了,咳嗽一聲,寶玉回神,看是金釧兒,嘆了口氣,不曾言語。

金釧兒道:“二爺的心思,也沒什麽人不知道的。只世事不由人,也沒法子,還勸二爺放寬些心,日子總還是要過。”

寶玉這才開口道:“我只不知道,這日子過得有何滋味……”

金釧兒冷笑:“二爺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,想想隔壁府裏,想要好好過個日子還盼不得呢,哪裏還挑起滋味來!”

寶玉聽金釧兒提起了寧府的事,心裏不由自主就想到了秦氏,便又想到賈珍,便皺起了眉頭。

金釧兒又道:“如今薛家大爺眼看著性命不保,薛姨太太身子一天不如一天,寶姑娘孤苦伶仃地守著那份家業,不是活遭人算計的靶子?!太太同姨太太是同胞姐妹,這樣的時候如何能袖手旁觀?!

再一個,薛家家底在那裏,太太有為薛家打算的,更多的還不是為了二爺打算?寶姑娘那樣人品,薛家又只剩下她一個了,太太也是為了二爺往後的日子計較。這都是太太的苦心,二爺如何能不明白呢?!”

寶玉聽了這話冷笑道:“我倒寧可她不要替我打算。”

金釧兒嘴角微微一翹,又換上了憂急之情:“二爺最是憐香惜玉的,如今寶姑娘這般境遇,難道二爺反硬了心腸不成?!寶姑娘能進了這門,也算有了撐腰的,或者、或者那薛家大爺的事也得個回轉的餘地,若真能如此,那姨太太的身子骨都說不定能康健上一些呢!”

寶玉聽了楞楞的,金釧兒又把這樁婚事裏裏外外、前前後後的好處掰開了揉碎了講給寶玉聽,只勸他安心待結良緣。待她講得口幹舌燥,寶玉才淡淡道:“總是為了這個為了那個,人人都有所得,有所圖,我又算個什麽!”

金釧兒趕緊道:“二爺自然是得一門好親事,娶一房賢妻啊。”

寶玉淒然一笑:“我要什麽好,我要什麽賢?我只要個心罷了。你們都願意拿心去換個旁的,我若舍了心,活著又同死了何異?……”說了也不管金釧兒,回身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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